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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八章

作者:碎鸦字数:5717更新:2023-09-01 03:40

下课后,陈彻直接跟着徐嘉去了食堂。

平医北区的食堂共三层,大而无实。几扇窗口转览过去,陈彻忍不住说:“平医搞什么,就给学生吃这些?”

“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。”徐嘉捏着饭卡左右张望,人太多,轻易就是视线死角。

她追问:“你想吃什么?”

陈彻回头,下意识手向后伸,“算了我真不知道要吃什么,你随便弄点。”

徐嘉看着他的手,愣在原地。

四周都是背着书包的学生。偶尔也有老师,但总的来说只有陈彻看上去最不入流。

尽管他仍留存着少年气,也终究不是学生身份。这和回忆中的画面有些出入。

徐嘉犹豫着要不要牵。

陈彻久未等到回应,扭头望见她的表情时同样想到了些什么。

一起在食堂吃饭这件事,他们做过很多回。学生时代的他吃着不尽,吃东西也分外讲究,所以陪她去食堂完全是种迁就。他记不得有没有迁就过其他姑娘,就算有,数量也不敌跟她。

陈彻晃了晃手,好像一条鱼尾弋向她。

徐嘉说:“那吃面条吧。”而后卸下书包将包带放到他掌心。

陈彻手被重量往下一拽,笑觑她自身侧疾趋而过。

有些人似乎适合永远待在学校里,一辈子只和学问打交道,心思剔透纯粹,不为社会泥沙所浸染。象牙塔是她的最佳归宿,世俗反而是她的异乡。

很快,徐嘉从窗口端出来两碗面。

陈彻把书包提上肩头,走过去帮忙,接过碗后一道往角落里搜寻空位。

拽椅子时徐嘉提醒道:“这家的面算是这里最好吃的了,你试试吧,不好吃也别勉强。”

陈彻放下碗,抬头说:“国外呆那么久,中餐总是诱人的。倒是你……”说着目光落向量很实诚的面,“这么多你最好都吃完。”

徐嘉拎起筷子,“我尽量。”

病发期她的饭量很不稳定。

有时候持续一周厌食,有时候会因为情绪不好疯狂吃东西,最夸张的时候一天四餐佐以各式零食,直把肠胃填实到一点缝隙都没有才会心安,甚至觉得撑的感受很好,至少能把感官缩成只有胃袋的大小。

陈彻吃面时很安静。

徐嘉又看见他的发旋,犹豫着说:“能问你个问题吗?”

“嗯。”他咀嚼完才应答。

“你为什么……”她稍稍酌量了下词汇,“看起来不太喜欢你爸?”

陈彻反问:“我为什么要喜欢他?”

“你好像在顾左右而言他。”

陈彻扣着碗沿,默声凝视她。那种眼神是很意味深长的,像是说书人分明熟稔故事内容,却碍于篇幅或题材等原因迟迟开不了口。

徐嘉说:“不可以告诉我吗?”

陈彻踌躇了两下,还是低声回:“暂时还不行。”

徐嘉淡淡“嗯”一声,嘴巴俯回碗口。然后二人之间声息毫无,宛如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
陈彻吃得比较快,结束时看向徐嘉,她还在同没动多少的面苦战。

他贴向椅背,换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盯着她。食堂里禁烟,他就只拿个打火机在手里转,偶尔揿下按键点火,一撮火燃了又断。

他几乎不对外提及自己的家事。那是一段充满腌臜与恶臭的秘密,能够承受的聆听者多少也经历过什么,以是唐应生和付星都能成为其中之一。

本能地不向徐嘉透露,他总认为她应当还接受不了。

徐嘉吃了三分之一便再难下咽,推开碗发了会儿呆。

陈彻靠回桌面,问她:“下午有课吗?”

徐嘉用纸巾揾着嘴角,摇头,“没有。”

“带你去玩。”他笑。

“去哪儿?”她答得兴味索然。

她现在的自闭到了一种可惧的地步,很难再有什么事物能够勾起她的兴趣,对学业的坚持亦仅仅是在强撑。

陈彻品着她的神色,尽量将答案说得更有趣,“先带你去我公司转转?其实东西都还没添置好,但那附近是青年创业园区,我觉得挺好玩儿的。说不准郭一鸣也在,这哥们说话属实乐呵。然后……你想看话剧吗?”他计划得如此周到,她初听都有些反应不及。

徐嘉迟钝着点头,“看什么话剧?”

陈彻翻翻手机,说:“港岛大剧院今晚有《雷雨》的场次。”

徐嘉不过脑子答了声“好”,随即才想起,她似乎真的有些时日没静下心接触过任何形式的艺术。大学里多的是一周起码一部电影或保持追剧习惯的人,相比起来她过得未免极端清心寡欲。

陈彻抓起她的书包就要起身,徐嘉仰头说:“你先等我一下吧,我回寝室把书放下。”

“好,不急。”

于是他陪她到女寝楼下,在草坪边候她。

徐嘉回到寝室,周妍正一边刷手机一边吃打包的饭食。

开门动静间,周妍望向她,说:“你回来啦?”

徐嘉放下书包,扭头答:“对,你在吃什么?”

“馄饨。”

周妍坐在椅子上转向她,打量片刻后问:“下午没课,你是要出门吗?”

“对。”徐嘉从柜子里拿出便携一点的包。

“你今天上午好险啊……”周妍再开口时话里带了点试探,“陈院长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?”

徐嘉往包里装水的手一顿。

扭头对上周妍的视线,她半虚半实道:“或许是因为……之前几次迎新会他听过我的名字。”

周妍极缓慢地颔了颔首。

她的问题其实给了自己几分提醒,徐嘉抿抿唇问:“这看起来很奇怪吗?”

周妍打了个哈哈。“有一点点,”她并不隐瞒,“但你这么一说就能理解了。”

徐嘉沉默着点头,扭回去继续收拾包,心里头却莫名不对劲。

在既有的印象里,周妍实在算不上心思缜密。

她甚而是那种昨天聊起一件事隔天就会以为没提过的人,突然注意到这样微小的细节,徐嘉不由感到些许诡异。诡异到频频失神,攥着手机还到处找手机在哪。

楼下,陈彻在等待的间隙抽了根烟,并和母亲通了次电话。

母亲最近情况趋于稳定,大部分时间意识清醒、谈吐明晰。

说起来他创业的启动资金有五成来自她的赞助,所以她即便在病中也时常会过问。

“进展到什么地步了?”她沙着喉咙问,烟酒泡逝她嗓音里全部的年轻。

陈彻望着脚边的烟灰,“核名、定址、开验资户,这些都搞定了。差个注册。”

“本来我觉得你这个决定很鲁莽,但后来想想,你说这是你一直想做的事,而且你确实应该为自己积累些什么……走走正道也好。”

陈彻笑着说:“信我一回吧。心态踏实没有做不成的事。”

母亲叹了口气,话筒中还有另一道声线,陈彻辨清那是护工的说话声。

依市场所定,现下医院里遣请护工看护病患的价格并不便宜。而母亲脾性古怪,不容易满足,他回国这段时间已经替她换了好几个。

“我只希望你争气就好,”母亲说,“也不指望你能干出多大的作为。”

陈彻安静地听,有昏昏铃声响在头顶,周五时光澌澌流佚。

母亲又道:“你知道外头都怎么说你吗?”

“怎么说?”他无心地问,实则不想关心。

“说你呀,开公司也是为了给你爸洗钱而已……”

陈彻悠然一笑,“随他们去吧。”

“你真这么看得开?”

“跟你学的,看不开又有什么意义?”

这句话应该很悦耳,母亲在那头笑了许久,连带跟护工说话的语气都柔和了几许。她忽而问:“最近和付星怎么样?”

陈彻怔了怔,“就那样。”

“回头一起带过来,我好久没见她了。”

身后不远处门禁声响,陈彻潦草敷衍几句,抢在还有应答前掐了电话。

回头,徐嘉下台阶时一脸迷茫,看得他完全不懂她在想什么。其实他狐疑了好几天,一个正常的人不会总是眼神失焦涣散。

陈彻从嘴边捏下烟丢掉,迈过去趁最后几级搀了她一把。

“看路。”他皱了皱眉。

徐嘉应了一声,然而视线仍是虚飘飘的没个定点。

*

平城统共两块创业园区,其一在北,其一据南。

陈彻选在北边这块,园区名曰“中塾小镇”。创业创新的风气盛行之下,近年国内一直鼓励青年创业,中塾小镇比南边的创业园发展更好,或许也是因为它揽括的青年创业者更多。

一个城市的血脉泵入的新鲜血液愈多,生命力则愈强。

陈彻把车停在园区停车场,接到电话的郭一鸣已早早等在路口。

徐嘉下车时呆钝了片刻。

面前的钢筋矮丛里楼型各异,有设计精巧新潮的流线形建筑,也有大略粗糙的规矩平房,她第一次接触这种环境,足未行,视线先在里面迷了路。

郭一鸣赶到跟前笑着说:“接一下你们,怕你们找不到。”

陈彻嗤一声,虚搂上徐嘉的肩膀,“我怎么可能找不到?”又侧视她说:“这个才是路痴。”

一同往里走,小道迢递婉转,没在周全的绿化中。

个别楼以透明玻璃贴面,当中的工作场景昭然在目。仿佛不必走进去,热血与朝气自能渗到玻璃之外。有些公司没什么名气,但也有不少是五百强的分站点。

郭一鸣很热情,不介绍些什么就好似不自在。

“这个你应该知道啦,”他遥指一面硕大的LOGO,对徐嘉说,“做外卖他们算是一家独大了吧。”

徐嘉掀了掀嘴角。

“这个,米瑞医药公司分厂,你或许比较了解。”

其实她的阶段还早,徐嘉正想着怎么圆过去,陈彻玩笑腔怼他:“你够了啊,赶这当导游啊你!”他一开起玩笑就有些痞,好像他心情不错,于是听者也不由自主生出笑意。

徐嘉低眸无声暗笑。

郭一鸣回:“我这不是激动吗?这几天我每天都很激动啊,原先也没这样的经验,哪知道创业这么带劲!”

陈彻笑,“你高兴太早,累的还在后面。”

“那我也乐得自在!”郭一鸣抖肩晃悠着,就这么晃到了他们公司门口。

也是全玻璃外观,一楼墙体只刷了一半的漆,顺着钢面楼梯往上一看,楼上依旧属于坯模状态。其实这几天,陈彻和郭一鸣的闲暇时间基本都耗在了这里。谈设计、监工,甚至亲力亲为上手刷漆。

“感觉他在破釜沉舟?我说不好。”陈彻出门取建材快递时,郭一鸣如是对徐嘉说。

徐嘉蹲身,在漆桶里搅了搅刷子,不抬头问:“为什么这样说?”

“你看啊,他说要创业吧,可除了我都还没找别人。他总是特别自信的样子,像是相信这个公司一定能办成。我原先只当他是二代图新鲜好玩,没想到他真他妈铁了心啊!”郭一鸣就地找了堆木板坐下去,木板旋即发出苦闷哀啼。

“这我倒能理解,”徐嘉小心地执起刷子,试验性在身前墙面上滚了两下,“视频剪辑一直是他的爱好……”

她尝到了些乐趣,又挪到旁边滚了几个来回。

“以及,梦想。”

陈彻这个人,从未在任何事上有过志骄意满的模样,除了视频剪辑。很多人穷极一生也找不到可以附诸信仰的才华,他在这点上其实很幸运,幸运得令人艳羡。

郭一鸣双臂垂在膝盖上,“其实我不知道我有啥梦想……”

“动画?”徐嘉扭头看他。

郭一鸣干笑,“我大学都是混日子过去的,到了大三才好不容易有点紧张感,知道我总得搞份饭吃。至于这么高远的东西,我到现在都很迷茫。”

“你呢?”他翘翘下巴问,“徐嘉你怎么想的?”

极细微的唏嘘声响间,墙体的毛糙被白漆滚覆。

徐嘉凝神,“我幻想的可多了。”

她笑,“年级第一、进省立、成为优秀的医生。这些我都想实现。”

“因为过去总像停滞不前,我想靠着往上走来找些改变。如果不变的话,我的人生大概就得这么糟糕下去了。”因为焦虑、抑郁,她看到的总是无边荒芜与黑暗。一井天外还有清高致远的梦,撕开光明不至于令她失去活的欲念。

不擅长抛舍过去的人,应当学会负重向前。

郭一鸣居然听得热泪盈眶。挠挠头他问:“你跟陈彻现在怎么样?我记得你们高中分了之后,就跟老死不相往来一样。”他直肠思维,说话一般不带遮拦。

徐嘉反复着蘸漆、刷漆的动作,面容平静,“说老实话,我看得开又看不开。他应该对我没那么喜欢,回头找我也只是一时心潮,可能是由于他孤单,又可能是别的什么……这个人现在是我,以后也可以是别人。”

郭一鸣有些愣,儿女情长之事他一向不开窍。

“他没那么喜欢我。”

陈彻推门进屋,恰好听到的就是这句话。

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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