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秒后,奕盛的财务总监蔡甫敲了门。
蔡甫从珞凇的电话里觉察出了一丝不对劲,因此格外小心地赔着笑脸敲开钟坎渊的办公室门,饶是这样,一进门还是被吓了一跳,只见——钟坎渊靠着椅背扬着下巴,满脸的不耐烦,珞凇翘着腿吐着一个又一个烟圈,片刻之间已经把整间屋子熏得雾蒙蒙的,就连素来好脾气的秦子良,都绷着脸站在办公桌旁——整间办公室的气氛紧张极了。
“公司现在持有多少亥铁?”
珞凇吐了一团烟雾,开门见山地问道。
蔡甫的额头滚下一滴冷汗,他了一个数,有零有整,精确到分位,大数和钟坎渊说得差不多。
秦子良的心,狠狠沉了下去。
这是他不愿听到却是意料之中的答案——不愿,是因为他真的不愿意相信公司持有了这么多的亥铁;而意料之中,是因为,如果钟坎渊连数字都会记错,那他也就不是钟坎渊了。
珞凇又抽了一口烟,悠悠然弹了弹烟灰:“钱哪儿来的?”
“其中三千万是从我们投完光斑设计之后剩余的资金里来的,还有两千万是……”
珞凇打断他的话:“简单点说,有多少是借来的?”
蔡甫照实答了,同样是精确到分位的一个数。
“公司新增债务是谁审批的?”
问这句的是秦子良,律师的专业性让他用了“新增债务”这个词。
蔡甫脸色已经开始泛白,屋内的巨大压力让这个只会记数字的老实人颇为紧张,他偷偷瞄了一眼钟坎渊,企图从他那里找到几分支持,可钟坎渊根本没看他,他一双眼睛,紧紧盯着珞凇。
“钟……钟总。”
蔡甫吞吞吐吐地答道。
他明明有钟坎渊签字的全套审批书,此刻却显露出心虚得像是偷鸡摸狗了一般。
珞凇说道:“这么说,公司借了十倍的杠杆,都是经你手操作的?”
他这一问,直接把蔡甫吓得不敢接话了。
“没事,你不要怕,有什么说什么。”
秦子良心软,他虽然火大,却不愿为难一个普通员工。
他话音刚落,珞凇却抬眼看了他一眼,眼神里寒气逼人,十足的警告意味。
珞凇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,又给自己点上一根。
他是有条不紊地抽着烟,珞凇不发话,谁也不出一言,钟坎渊坐在那儿就跟自己不存在一样,办公室里一片寂静,唯有打火机点燃烟卷的声音,蔡甫在一旁度过地每一秒都像是在被凌迟。
珞凇点上烟,足足吞吐了两口,这才不紧不慢地问道:“公司借了这么多钱,为什么不向我和子良汇报?”
蔡甫的冷汗滚落下来,珞凇这话是把他逼得架在火上烤了,这问题明摆着是冲着钟坎渊去的,他若是把责任推到钟坎渊身上,可就把那位爷给彻底得罪了。
可蔡甫没得选,珞凇也压根没想给他选,这责任,要他自己扛,不是他扛不住,而是他是扛不起的,他唯有婉转地、实话实说:“钟……钟总签字了……”
珞凇一拍桌子,厉声喝道:“钟坎渊签字你就干,公司是他一个人的吗?!”
蔡甫吓得不敢出声。
珞凇缓了缓语气,可话里的凌厉之气不减:“我以为你做了二十年的财务,应该懂得公司法。新出台的公司法明确要求,公司的借债都属于重大事项,必须全体股东签署股东会决议,必须是全体股东同意才可以实施。奕盛的公司章程里,也明明白白地写着这一条。现在,蔡甫,我和秦子良都不知道,你的股东会决议是怎么签的?还是说,你觉得奕盛的股东,只有钟坎渊一个人?!”
当初成立奕盛的时候,主体公司的最终持股比例是钟坎渊34%、珞凇和秦子良各33%。
新公司法没有要求企业新增债务必须全体股东同意,只要求凡属公司经营的重大事项都需要全体股东同意,而对于“重大事项”的定义,由各企业自行在章程中规定;在奕盛的公司章程里对于借入款项没有要求,只对投出款项有要求;而钟坎渊又是奕盛的法人代表,因此,从法理上讲,确实只需要钟坎渊一个人签字便可新增负债。
秦子良在心里默默说道。
作为律师的秦子良对于各种法律条款比作为审计师的珞凇熟悉得多。
但是他并未说破,因为他知道珞凇在发什么火——于法合理,于情不容,珞凇根本就不是向蔡甫发火。
蔡甫嘴唇颤颤巍巍,他想解释,可他又不敢解释。他从十八岁大专毕业就开始做会计学徒,一路辗转各个公司直到今天,其实他的年纪比屋里任何一个人都要大,可是此时蔡甫面对这些都够做他小辈的年轻人,他瞻前顾后、如履薄冰,生怕说错了一个字。他已经得罪了一位爷,此时若再拧着珞凇的话,顶风而上,岂不是把一屋子的老板都得罪完了?
“你别以为你不说话,这事就算完了,”一转眼,珞凇又掐灭一根烟,他再点上一根,“往小了说,你这是操作失误,堂堂一个财务总监,连基本的法务、流程都搞不清楚,你觉得你配得上这个职位吗?你以为你借的是多少钱?十万?一百万?你一个财务总监,你有多大的权限?借这么多钱,将来爆了仓,责任谁扛?你扛吗?!往大了说,你就是枉顾职业操守,是职业犯罪,我若是以这个理由报警,现在就可以送你进监狱,还可以要求你赔偿公司全部损失。”
“珞总,我会……不不,我一定努力补救。”
蔡甫紧张地回道。
“你不需要补救。你为公司做了不少事,所以我不会开除你,”珞凇把手里还剩着的大半根烟直接掐灭,说道,“你自己请辞吧。”
请辞?!
秦子良懵了,他猛地转头盯着珞凇看。
他以为珞凇只是吓唬人,最多扣两个月工资警告一下,谁知道这杀人的刀,竟是真的落下来了。
珞凇像是没看见秦子良扔过来的眼神,自顾自地弹了弹烟灰,说道:“在你任期出了这么大的岔子,没有老板能留得下你。从下个月开始算,工资我再继续给你发半年的,够你找到新单位了。明天就不用你来上班了。你若是觉着对奕盛尚有情分,可以回来把工作交接清楚了再走。若是觉得我亏待了你,直接拍屁股走人也罢。没了一个连基本规则都搞不清的财务总,奕盛不至于垮台。”
蔡甫像被雷劈了似的愣在原地,他愣愣地看看钟坎渊,又看看看秦子良,他张张嘴,似是想让他们说一句求情的话。
蔡甫投过去的眼神让秦子良心软下去,也愧疚极了。
秦子良低头避开了蔡甫的目光,他心里清楚,这事真正该负责任的人是谁,蔡甫不过是一个经办,珞凇下手那么狠根本不是针对他的。他是有错,但更多的,是一个牺牲品。
秦子良沉默着,他知道,此刻在等他开口的,何止蔡甫一人?珞凇和钟坎渊,哪一个不在等他表态?
他心底万般不愿意做递刀的刽子手,宁可和和气气地解决事情,但是在这件事上,他和珞凇的立场是一致的。
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,因此秦子良只能开口说道:“蔡哥,我有几个客户,他们的公司在招聘财务人员,如果你不嫌弃,我可以把你的简历递给他们。你放心,自从你加入奕盛以来,为奕盛做的所有事情,我们都记在心里。这次的事,你走了,我可以保证,将来有任何人问我,我都不会再提起,不会让它成为你职业生涯的污点。只是……这事金额太大了,如果你不辞职,我们都没法向投资人交代,所以,只好委屈你了。”
到这个地步,蔡甫还能说什么?他只得勉勉强强说了几句客套话,便失魂落魄地退了出去。
整个过程,钟坎渊一言未发,就像个大爷似的躺靠在椅背上,冷眼围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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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到蔡甫白着脸离开办公室,他才讲了第一句话:“珞凇!你有屁直接放,用不着在我这儿指桑骂槐。”
“渊……”
他这话说得委实难听,秦子良听不下去,刚准备开口替珞凇说话,珞凇已经摆手制止了他,他说道:“过去的事情我们都不要追究是谁的责任。过去就让它过去。”
“呵。”
钟坎渊冷笑,他哪里不知道珞凇那些话明面上是说蔡甫,其实就是在骂他?他又哪里会不知道,珞凇非要辞退蔡甫,就是为了打他的脸?
他不动声色地看戏,忍了一肚子的火,他越是火大,反而越是显得阴冷:“过去?你若是同意把亥铁留下,才叫过去!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小算盘!面上冠冕堂皇地找一堆理由,说到底,不就是为了抛售亥铁、把资金挪出境换成外币?”
“亥铁不能再持有,是基于公司的整体利益。钟坎渊,亥铁的上涨完全没有逻辑,你一意孤行,是拿整个公司的前途赌博。”
“珞凇你跟我在生意上的意见不一致,可以,但是你来我这儿玩政治,一大清早又是骂人又是裁人的,要所有人陪着看你耍猴!你裁蔡甫,我为什么不说话?你以为是我怕你?我为的是不砸了我们三个人的金字招牌,你懂个屁!我永远不会让外人看到我们兄弟阋墙。”
“兄弟?你一个人就决断了公司大小事务的时候,眼里还有没有放着你兄弟?”
秦子良的太阳穴,突突地疼。
这两位大爷,没有一个会好好说话的!谁能想到两位都是以冷面持重著称的大佬,关起门来居然像小孩子一样大吵大闹,争得不可开交?
和那两位喜欢舞刀弄枪的不一样,秦子良不愿看到流血,再吵下去恐怕就不是异议,而会伤了他们三个人的和气,因此为了尽快结束战争,他说话了:“我同意凇哥的意见,我们持有的亥铁要尽快出货。”
当初,三个人选择共事的时候,曾经约定任何时候,都要无条件地少数服从多数。
只要其中两个人达成一致意见,另一个人再怎么不愿意,也必须服从。</p>